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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盛典 中国·深圳 作品选登—— 《战戟》(原创小说)

《战戟》(原创小说)

作者:陈妍静


【一】

那日以前,她是逍遥大王。

那日以后,她再未出太冉。

【二】

她一直有名字,唤作花钿,不过很少有人记得。人们叫她女贼,喽啰们喊她领山,朝廷的人管她叫匪首,所以那个真正的女孩子的名字,就在不知什么时候被遗忘了。

但她觉得自己缺个称谓,因为她听闻自己曾有个兄长。

“曾”的意思是,兄长在别人的叙述里,只存在于她的过去。不过想来似乎也不重要,因为那个兄长终是只存在于幻想中,她的记忆里从未出现他的身影。

她不是从出生便在这山中的,及笄那年她已耍得一手好鞭。听喽啰们说,她上山那天稚气未脱,但着实让众人吃了一惊。她找到当时的领山,站在他面前扬手便抽倒了他的左右。没人想到一个毛头丫头竟敢只身闯入匪帮领地挑衅匪首,当年的老领山嬉笑着应战,却最后被她一鞭抽飞长刀,再一鞭翻卷下马,滚落在马蹄间的一片扬尘之中。

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新领山,从此占太冉山为王。

当回首往事的时候,她却竟然想不起那是多久前的事了。

她一手接过小的们递来的酒盏,仰起脖子一饮而尽,然后蹙起眉低吟:“你们说,我在上这太冉之前是谁?在做些什么?可有亲人?”

“我根本想不起来了啊。”

那便不想了。

太冉山再好不过,仿佛生来她就属于这里。

【三】

长缨是名将军,是护国的战戟。这片国土的王曾说过:剑戟尚在,江山永固。

辜国在几载前曾经受过灭顶之灾。

那年,国家形势衰败,辜王处死了大批企图发动战乱的蛮人和他们的俘虏,众人不知道的是,在那批俘虏中,就有老臣生活在外乡的妻儿。老臣是名极端的萨满教徒,于是他暗中召集众国贼与外族奸细,和外族里应外合企图摧毁辜国。他坚称辜王屠杀的是一群天神的子民,不久后辜国将灭,腾格里将降祸于这片土地。

天未泛光时城门已破,数以万计的蛮人唤醒了尚还在睡梦中的城市,辜国奋起抵抗,最终险保下这片疆域,但损失了近四成军士,珠宝金钱粮秣不计其数。当年的老臣被诛灭九族,行刑那日血光漫天,凄厉的哭喊充斥着整座城池。

再过了几年,长缨当上了将军,他对辜王如是说:长缨一日为戟,终身护国。

辜王笑着说好。

他数次奉旨出征,率领众兵士势不可当,也一次又一次将外族侵略者斩于马下。他为辜国征服了广阔的疆域,他也发誓护这片土地一世安宁。

永为战戟,誓死护辜。他告诫自己。

【四】

又一次大敌当前。

西北的楔人忽然举兵来犯,剽骑悍马,长弓烈刀,足有万人。长缨来不及细想,仓促应战。他率千余精兵镇守钟南关。楔族将领跨在一匹黑鬃马上叫嚣:“将军,如今你寡我众,恐你是撑不到增援来了。”

鸣鼓出击,两军相杀。寒冬里,数万铁蹄踏过一片泥泞,冰花落地成沙,寒风肆虐,刮着兵士们裸露在外的皮肉。

楔人一向骁勇刚烈,兵士们个个都有以一当十的本事。而他也不过是个善战的将军,无法只身撑起压倒性的战局。

“斥候,两个时辰可够?援军何时能到?”

“将军……钟南关一带地势险要崎岖,四面环山,援军怕是没那么快……”

他低头沉吟,片刻后提起战戟一跃上马,而后隐匿在漫天落雪中。

他整合全军,凛然立在万敌之前,手中是辜国最尖锐的战戟,身后是辜国最强大的部队,楔人将军哈哈大笑道:“辜国之戟果然名不虚传,那便看看是我楔族的盾更坚硬,还是你辜国的战戟更锋利!”

他知道面前的楔人将领是楔族最坚硬的盾,他身后的将士是楔族最精锐的兵。

他穿梭在刀光剑影里,一路策马长驱直入,直奔敌军后方。他挥动战戟与盾山般的楔人厮杀着,一个楔兵在他身后鬼魅般出现,他头也不回一戟将那人挑于马下,长戟划过楔兵左颊的皮肉,滚烫的鲜血滴落在马下的楔兵额头上。

他眼神凌厉,戟刃上的血滴滚落在泥泞中与雪相融,形成了刺眼的殷红,震慑人心。楔族人见状面带迟疑之态,眼神中的凶狠与坚毅似乎也收敛了几分。他知道楔族的兵士胆寒了。

抬眼,他看见敌族堡垒上有一个轮廓遒劲的身影,他知道那就是楔族领军。

擒贼先擒王。

他掀翻前来阻挠的楔兵,提着沾满鲜血的长戟冲上堡垒。那人看着他步步紧逼不为所动。当他的长戟即将刺入领兵心脏时,那人开了口道:“大人可知数年前被诛九族的叛辜老臣,如今还有苟活下来的子嗣?”

他的戟停在空中。

“辜国的军中有这等人,想来就是一个祸患。”

他嗤笑一声,“辜国兵士誓死效忠国家,军中没有这样的人。”

“父辈被诛灭九族,那老臣的子嗣恐怕无时不想着复仇吧。”

领军自顾自说着。忽然堡垒上出现数个楔兵,举着矛将他团团包围住,尖锐的矛头直指他的鼻梁。领军被几个兵士挡在身后,背着手仍没有看他一眼。

“看啊,那是你的援军。”

领军面向战场,淡淡地道。

他向战场望去,两军之间赫然多了一支部队,身上穿的却不是辜国的甲胄。他心中疑窦丛生,举戟击倒几名楔兵,冷眼看了领军一眼,跃下堡垒翻身上马。

“楔人不过是盾罢了。”他说。

【五】

一路辜人上了钟南关边上的太冉。

“领山大人,如今辜国有难,在下带着青玺前来求援,将军已许您一个副将的位置,还有千两黄金万匹绫罗……”

她扶起跪倒在地的辜臣。

“够了,我答应你们。”

雪中杵满了千余个高大的花臂汉子,她扬鞭上马,身后的人亦驾马紧随。她的长鞭抽在雪地上,冰渣与残雪飞溅,发出浊闷的响声。

那是她第一次上战场。

她本是个女匪,如今却阴差阳错地加入了保卫疆土的战斗。她挥动手中的长鞭,一排楔兵应声落马。她的鞭子像毒蛇一般啃噬敌人,破风发出“嗖嗖”的声音。

真是比从前在山中做的恐吓威胁过路商户的事情要刺激上千倍。

她一个疏忽,眨眼一柄长枪直刺她眉心,她大骇时眼前的长枪已然被什么人一戟击落,她听到那人质问的声音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“太冉的领山,前来协助将军御敌。”她边将楔人抽落下马边道。

“你怎知我是将军?”

他看向自己一片狼藉的甲胄。

“猜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有人说将军许我官位和黄金,我这才带手下前来这钟南关,原来将军根本不知有此事。”

“……答应你的自会给你。”

“罢了,将军方才救了我的命。”

说笑罢了。十八年来她虽为山贼,却一直深明国家大义在上。

她忽然感觉到地动山摇,地面上的冰渣碎石和沙土一阵颤抖,低低地跳跃着,他们抬起头,远处扬起一片雪雾,万千铁蹄作响。

“援军到了!援军到了!”

花钿的心蓦地轻了,她望着年轻的将军,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
【六】

钟南关一战长缨险胜。金殿之上,满朝文武高呼国运隆昌,皇上龙颜大悦,赐他半块青玺和金银、府邸。而她却不知去向。那日皇上看着他的眼睛笑道:“将军不愧为国之战戟,锋芒毕露。如你所言,当年孽臣犯下诛族之罪,国之余孽苟活犯下欺君之罪,必当问斩。”

他单膝跪地沉声道:“末将明白。”

护国之军岂是藏污纳垢之处。

“去详查我军中每个人,万不可有漏网之鱼。”

他踏入琅环阁,吩咐一旁的侍从。

四处征战后他便鲜少来这书阁了。

指尖触到一本蒙尘的老书,他便顺手抽出来翻开一页。书页上爬满了模糊褪色的字迹,他蹙起眉捧到眼前,隐约还能看见镶嵌在文字间窄小空隙中的绘图,怪异而虚幻。

回神时只看到一地狼藉和手中泛黄的纸屑,他发觉自己的失控,不由得紧张起来。

“将军可是看到了?”他听到身后有人道。

他不言,来者取下帷帽,他看到了一张布满刺青的脸。

“你是出逃的蛮人。看来当年犯辜的贼人并未除干净。”

“将军现在自身难保,还想着杀我啊。”来者讥笑道,从地上拾起一片碎屑。

“将军可知这是什么?这本古籍乃是我萨满的巫籍,其中的毒方配出的毒物是至阴之物,若想发挥药效又使受毒者不死,必须在人身上封下咒印。”

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后颈的黑纹。

“书上的诡符就是咒印,将军应该很是熟悉。”

他冷哼一声将戟锋抵在那人脖颈:“巫人的神鬼之术我怎知?今日我便要手刃你这胡言乱语的贼人!”

“四年前,将军养父与我族里应外合,重创辜国,被诛九族,而你被施下萨满毒物丧失记忆,在我族庇护下苟活。若是辜王知道护国之戟乃罪人余孽,不知会如何对你下手?”

他怒视满人低吼:“你究竟想要什么?你如今告诉我蛮贼杀我父伐我国还对我施毒,是谓何意?让我如何放过你们!”

“在下要将军辞位归庶,然后向辜王举荐我蛮人为将。如此,我蛮人便可深入敌营......”

“大胆蛮贼!你妄想!”

那人抬起嘴角,看向长缨:“倘若......在下愿以解药为契?”

【七】

“长缨!有消息了!”

他心脏猛地绞痛,腿脚一软却抬头朝来人正色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

“那蛮贼所言非虚,萨满的确有这一咒术。孽臣的家仆架不住严刑已经招供,那老贼确有收养孩子,并教会了孩子一身好武艺。”

“他不过扯谎罢了,宋琅。”他冷笑道,“在深宅中藏养活人还不为外人所知,如何做到?”

“那孽臣家业大,花重金封家仆丫鬟的口,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
“都不过是些骨头软的家伙。”

“长缨,现在只需找到颈后有黑色诡纹的家伙。”宋琅笑道,伸手揽过他的肩膀。

“说起来钟南关四面环山,为何其余已被朝廷围剿,只有太冉还有匪帮出没?”

“匪帮的事我如何知道?”宋琅大笑,“不过听闻太冉那帮匪徒倒是有趣,山大王是个丫头,偏偏喜欢劫富济贫,还在山上耕田畜牧,很是稀奇。”

“劫富?大概也有不少商户报官。”

“他们给当地官府送了不少珍奇,加之犯事不大,地方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如今领山御敌有功,之前的账便一笔勾销。”

“还真是聪明,他们还有一支精兵,算是训练有素。”

“你见识过了?”

他点了点下巴道:“不过那领山倒是个会在战场上分神的人物。”

宋琅拍着他肩膀笑,他轻一皱眉便也不再说什么,胄被失手打落,他不悦的弯下身去拾,忽然听到宋琅一阵惊呼:

“长缨,你颈后是什么?”

【八】

“原来你便是那余孽。”

金殿之上,圣人冷笑:“寡人被你蒙蔽!我辜国之戟,护国之利物,竟是叛臣贼子的子嗣!如今你欺君罔上,蒙骗赵琅,灭口蛮贼,企图瞒天过海,花长缨,你该当何罪!”

他被五花大绑,双膝跪地,沉默不语。

“寡人赐你半块青玺便是把这大辜的半壁江山交到了你手上,看来不过是寡人一时虚念。”

文武百官鸦雀无声,半晌有了细碎的声响。

“皇上……”

“斩!”

他眼前一黑,险些跌倒。

长缨被送斩那日街头熙熙攘攘,他在囚车里深埋下头。百姓炸开了锅,议论纷纷。 

他听见有人冲他喊:“叛臣余孽,如何护国!”

如何护国?以血肉为盾,抽筋扒骨为戟,以身躯护国伐敌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

他从未说谎。一日为戟,终身护国,此生用于效忠圣上。

侩子手提刀蓄力,眼看手起刀落。

忽然听见一片喧闹,她的铁骑嘶吼,数百兵马浩浩荡荡挤入街市,她跨在马上大喝:“住手!”

刀刃在他颈上浸入半寸不前,他意识模糊,只看到丝丝红线顺脖颈而下,殷红刺目。

找死,她简直就是跑来这里找死。刀刃在摩擦皮肉,他甚至无法抬头。

“我欠将军一命。”她的长鞭像蛇吐着信子,“将军一日是辜国之戟,便终身是辜国之戟,将军本无罪。”

他最后看了眼那条挥舞的长鞭,卯起全身力气向脖颈那柄长刀撞去。

她赶到时他颈上嵌着一把刀甚是吓人,他吊着一口气,看了她一眼。随即迎着刀刃,往上又挺了一下。登时便不动了。

“那日钟南关之战,我便看到你脖颈上的黑纹了。”她不知道自己说出声了没有,她只知道,她迟了。

【九】

长缨那日夺了解药杀了蛮人,他的戟刺入蛮贼胸中时,那人咬牙切齿目眦欲裂:“花长缨,杀了我,我族人也会找到你,萨满毒物非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……”

他一转战戟,捣碎那人骨肉,然后连人带尸体扔在一旁。

十余年的记忆回到他体内,他看到了他们是如何一同习武,四季不分刻苦勤勉,满人冲入城中时如何凶暴残忍,自己和妹妹如何挣绝望扎着被灌下萨满毒物,如何被送入军中,而她又是如何被弃,孤身一人上了太冉……

但那道黑纹却未消失。

他知道该做什么,该像四年前一样庇护妹妹,对她有威胁的人皆死在他戟下。

他将蛮人的话转达宋琅,遮去了故事中的花钿与花长缨。

他求仁得仁。

他死得极惨,眼球爆出,七窍流血。

尾声

辜国的护国战戟陨落。

一代战神灰飞烟灭。

辜国的百姓围观了行刑后散去。街头巷尾,食肆酒坊热闹了月余,花长缨的名字随着新一代护国将军的出炉,逐渐淡去了。

宋琅握着护国将军的战戟,面朝远方,终是叹了口气。

深夜的王宫,辜国的王在如水的月下独酌,饮一杯,倒一杯。西北月如钩。

楔族的斥候悄悄退出大帐,疾步向南走了百步,放出一只信鸽。

太冉的山上,静悄悄。像极了最平凡不过的夜。

终究只是像。

太冉山上什么都有,唯独不该有的,是这凝固般的寂静。

天未亮,笼罩在黑袍里的脸庞在月色下晦暗不明,仔细瞧,才发现是满脸的刺青。她佝偻的身子站在辜国城外,没有人知道,她在那站了多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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